很久没写作,如今我的笔已经干了墨迹,我的手也渐渐不习惯写下这行字的方式。最近耳边一直回响着鲍勃迪伦的作品 Mother of Muses 里的句子,包含这首歌的专辑 Rough and Rowdy Ways 在2020年发行的时候迪伦已经79岁了。Mother of Muses 里这样唱道:

Mother of muses,
Where ever you are,
I’ve already outlived my life by far.

圣歌般的语句表现出浓烈的“归去”之意,追随着缪斯女神归去。难以想象在一个年轻的心脏还在跳动时,它的回声居然是这般的虚无。于是我想,或许我该停下来了。

最近把指环王的第三部王者归来看完了,电影最后佛罗多写在自己故事末尾的几句话给我留下了印象,大致的意思是有些伤痛不是时间能够治愈的。电影的结局是佛罗多将跟随精灵族的大船去维林诺疗伤。细细想来,世间关于时间能治愈一切的说法的确是荒缪的,时间能做到的事情非常有限,有时甚至连最基本的冲淡回忆都做不到。这个世界上没有维林诺,我们能依靠什么?

今年的夏天对我来说是场不期而遇,早年对于炎炎夏目的期待早被繁杂的日常掩埋。暑假对现在的我以及我的同龄人来说像是一场遥远的梦,那梦境或许曾在我们的记忆中展开自身,但伴随着起床的铃声终究是烟消云散了。时间只是一味往前走,立夏当天在天气预报软件上看到这个节气之后我便匆匆关掉手机屏幕去做无聊的琐事。然后就是论文答辩,接着是毕业。

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抬头看向天空,期望着天空的明澈能洗净我心中的浊气。夏天的云是宏伟的,这一感觉会在七至八月变得更加强烈。有时天空中会飘着成团的大块乌云,但没有要下雨的意思,黑白相间更显得气势非凡!“你喜欢没有云的天空,还是有云的天空?”,曾经有个姑娘这么问我。我当时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纯粹的蓝天,一望无边的。”可她却告诉我她喜欢天空中飘着云朵,理由很简单,因为她喜欢云。这场对话至少发生在10年前了,可在那以后的10多年时间中,当我数次回首时,我总能想起。云是造物者的伟大发明,风吹动着云,于是云就四处远游,云代表着自由。我不期待在成年后的今天有机会再遇到这位姑娘,只期望如果哪天电影中的时光倒流可以成真,我能跨越时间分秒不差地落在那一瞬间、那个地方,然后告诉她,我也喜欢云,而且是特别特别喜欢。

夏天对我来说是不期而遇或许还因为它是带着离别与伤感来到的。毕业意味着我得跟许多人告别,无论是曾经伤害过我的,还是曾经给了我最大鼓励的。人生的常态就是相遇再别离,关于这两个瞬间以及它们之间发生的故事,从古到今已经被刻画过太多次,可所有人都还觉得其中存在着一种永恒。离别的感伤伴随着的是离开旧环境并投入新环境的恐惧。城市化与现代化在带来机遇的同时把人变成了迁徙性动物,一如非洲大草原上的动物为了水源和食物四处奔走。

这次离开武汉已经是后会无期。我仍然能记得在喻家湖边一次又一次的夜骑,记得倒映着城市灯火的水面平静得像镜子。我记得野芷湖的春夏秋,我常常在穿湖而过的路上徘徊,那里有钓鱼的、散步的、玩滑板的,当然还有跟我一样骑车的。我会站在湖的一边朝另一边望去,然后拿出手机拍几张几乎没有构图意识的风景照片。从光谷一带去野芷湖的其中一条路线经过一个村庄,我喜欢从那儿经过。这是一个铁路线旁边的村子,里面有一些菜地,路过时经常能看到村民在其间忙碌。九峰山、团山、喻家山、磨山……很荣幸上面都有我的足迹。团山的位置很有迷惑性,骑车骑到它的一侧时会发现环山的路直接消失了,只有给汽车修建的穿山隧道。于是你不得不调转车头,暗自咒骂,原路返回。关于武汉的故事我能说一整天,不亚于2023年6月至2024年2月在杭州的峥嵘岁月。我丝毫不掩饰悲伤,离开的武汉这片土地,离开了带给我生命力启示的武汉街道,恐怕会影响我很长一阵子。现在回到了我土生土长的家乡反而有点不适应,不知道能不能称作水土不服呢?

或许是缘分,就在将要离开武汉的几个月前,我喜欢上了来自武汉的达达乐队唱的《南方》这首歌,这首歌写的就是武汉。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这些都已成回忆,
每天都有新的问题,
不知何时又会再忆起。

可能正是水土不服的缘故,这些日子都比较郁闷。尽管清闲,但仍能感觉有一团乌云悬在头顶,好像随时都会下雨,在高温下让身上的皮肤变得又湿又黏腻。我始终记得冯骥才在《冬日絮语》中写的“心灵的血液是透明的”,我的心灵又是什么样呢?到底是什么遮盖了这种透明?

绿日乐队的出色专辑 American Idiot 中包含了我最爱的歌曲之一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这首歌我一直觉得与心灵相关,是直逼灵魂的自我阐发。主唱 Armstrong 通过这首歌来怀念他的父亲,据说他早早就打算写一首缅怀父亲的歌,但一直无法开始。父亲的早逝显然给当时只有10岁的 Armstrong 留下了阴影。正如歌中所唱:Like my father’s come to pass, 20 years has gone so fast。时间过得太快,伤痛好得太慢。一晃眼间,当 Armstrong 有勇气去面对伤痛时,距离父亲的死都过去20年了。人生有多少个20年?歌中又唱道:As my memory rests, but never forgets what I lost 。大致意思是,尽管20年过去了,心中火辣辣的伤口已经冷却,但“我”从来都没忘记我在10岁那年失去了什么。我听到这句话是有些感动,生活中有太多的伤痛只会让人麻木,人们不再感觉痛苦,只是因为人们连同附带伤痛的回忆一起打包丢掉,人们不从伤痛中学到什么,也不从伤痛中记住什么。意识到带着伤痛前行的时间是实实在在流逝的,意识到记忆中的这些事情是实实在在发生的,意识到成长必定伴随着失去而这些失去应当被记住,这是非常不容易的。

我想在我的心灵深处也存在着与 Armstrong 类似的意识,特别是在现在若有所失的感觉最浓烈的日子里。数次离开家园,与朋友告别,追忆起来似乎我的人生无时无刻不在失去,正如这次与武汉这座城告别。过往的十几年时间里,还有比这更难过的失去,真是回忆起来都觉得悲伤。面对这些失去我与歌中的想法是一致的,那就是记住这一次次的失去。T.S. Eliot 在现代诗《荒原》最神秘的第四节“水边之死”中提出“记住 Phlebas ,他曾与你一样英俊与高大” 。人的记忆是超越线性时间的最有用工具。时光中的那些花儿,仍在我的记忆中盛开。当我有一天眼睛再也看不见,伸出手再也触摸不到爱人的脸,我想这些回忆能让我放下所有的怨恨与恐惧,平静地迎接死亡。

“南风又轻轻吹起,
吹动着青草地。
草浪缓缓推来推去,
景色真美丽。
夕阳也照着大地,
绿草披上金衣。
草浪夕阳连成一片,
真叫人着迷。”

另一个与心灵有关的词叫归处。刘家昌的这首《我家在哪里》,第一次从 Apple Music 的随机推荐中听到时立刻就吸引了我。无论是词还是曲都让我感动,特别是歌曲最后一段刘家昌与甄妮共同的和声,给我一种如梦如幻的归宿感。我从网上随便下载了这首歌的乐谱,用钢琴练了练。当闭上眼睛弹给自己听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非常放松的状态。我在弹之前把窗户打开,让风吹进来,随着风一同进来的还有窗外的鸟叫,我跟着钢琴的旋律唱了起来:“南风又轻轻吹起……”

上次唱这首歌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在河堤上骑自行车,那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风很大,阳光明媚,但并不热。左手边是秦淮河的支流,水面称得上宽阔,在阳光和白云的共同作用下一片银光闪闪。“To the sparkling sands of her diamond deserts”(去向钻石般沙漠的闪亮沙砾上),我想到了 Woody Guthrie 的 This Land is Your Land 。右手边是大片金色的麦田,麦浪滚滚,田间有劳作的农民。我故意把自行车的速度放得很慢,几乎是卡在了平衡感的极限上。太阳有时完全从云后面探出来,我眯着眼睛看了眼这个亘古的大火球,看了它周围蔚蓝的天空,再低下头放眼望向麦田、河流,轻轻唱着:“南风又轻轻吹起……”

一颗美丽的心灵,必须诞生在真实的土地上,要有泥土的味道。“显然,我们的植物爱好部分地具有传统性质。” Aldo Leopold 的这句话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因为这句简单的话道出了人、土地、历史的关联。 Leopold 说我们对植物的喜好很可能会受到父辈乃至祖辈的影响,如果我们幼年时被祖父点燃某种植物产生的浓烟呛过,那我们就不会喜欢这种植物。土地是心灵扎根的地方,而现代化似乎在阻止这些最纯粹关联的产生。长年生活在由钢筋混凝土组成的城市里,在晚风吹起、周围一片静谧的时候,也不禁想起幼时初雪飘落时泥土与雪花在寒风调和下的奇特香气。

加缪在《重返蒂巴萨》中说:“也许有一天,当我们准备因衰竭和无知而死去的时候,我将能放弃我们的刺眼的坟墓,去躺在山谷中,沐浴着同一种光明,最后一次学会我已经知道的东西。”

我想,这一天的到来不会太久。